多年来，阿曼达·史密斯（Amanda Smith）和她的丈夫总会在晚上被嗡嗡-哔哔声惊醒——那是提醒她血糖过高或过低的警报，随后她得拿出床头柜里的果汁，或是自行注射胰岛素。

这是史密斯生活的常态，作为一名1型糖尿病患者，她的免疫系统会错误地攻击胰腺中的胰岛细胞，致使身体无法正常产出胰岛素。她不得不依靠药店买来的小瓶胰岛素维持生命并得时刻保持警惕——“不然你就会死。”

转折发生在2023年的情人节，史密斯参与了一项先锋实验，医生将干细胞衍生的胰岛细胞移植到她体内，6个月后，她不再需要那些瓶瓶罐罐，新的细胞正在体内替史密斯生产着胰岛素。

△华盛顿邮报采访了史密斯，并发文：糖尿病占据她的生活，直到一项干细胞疗法使她解脱

“我感觉自己恢复了正常。”史密斯说，“糖尿病终于不再占据我的生活。”

对于史密斯而言，糖尿病并不是一种可控的疾病。它困扰着她的生活，给她的未来蒙上阴影——家族中有位亲戚因糖尿病并发症而截肢。

她尤其难预测“低血糖”时刻——长期患有糖尿病会让“糖友”对低血糖的意识受损，这意味着，即使她们血糖过低，机体也没有知觉，这很危险，如不及时治疗，可能导致严重的低血糖事件，甚至致人死亡。

“你会感觉自己像是要死了，全身虚弱，无法动弹，又感到恶心。”史密斯描述道，为了扭转这种情况，她会吃很多很多的碳水化合物，让自己的血糖飙升。

△史密斯多年来一直与1型糖尿病作斗争。一项革命性的医学进步使她不再依赖胰岛素。（詹妮弗·罗伯茨 （Jennifer Roberts） 为《华盛顿邮报》拍摄）

所以，回顾过去一年的平静——没有警报，没有闹钟——史密斯感到惊喜，她的医疗团队也有同样的感觉。

“看到糖尿病病人六个月后基本摆脱糖尿病的感觉真是太神奇了。”多伦多大学胰腺移植项目的外科主任特雷弗·赖希曼（Trevor Reichman）说。与他共事的护士安德里亚·诺盖特 （Andrea Norgate）插话道：“说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兴奋的事情，也许更准确。”

与史密斯一样，还有多位患者接受了全剂量干细胞生成的胰岛细胞。根据6月美国糖尿病协会会议上提供的数据，临床试验中的11名患者均大幅减少了胰岛素使用或完全摆脱。

该研究旨在通过替换被疾病破坏的胰岛细胞来治疗糖尿病，而正如研究者期望的那样，干细胞衍生的胰岛细胞在患者体内像真正的胰岛一样在起作用。

走到这一步，科学家花费了近60年，而最初的研究起点也并不是干细胞。

1966年，医生为糖尿病患者进行了首例全胰腺移植手术，对于全球数以万计的糖友来说，这的确是一场大手术，却不是一种实用的治疗方法。

但随着胰腺生物学的发展，科学家开始设想一个精简版——胰腺里面是胰岛，即产生胰岛素和其他激素的细胞簇，我们是否可以只移植部分胰岛，而不是整个器官？

埃德蒙顿阿尔伯塔大学（University of Alberta）的移植外科医生詹姆斯·夏皮罗（James Shapiro）从1980年代开始研究这个问题。

到了2000年，他和同事报告说，有7名患者在接受器官捐献者的胰岛移植后停用胰岛素。这项名为《埃德蒙顿协议》（Edmonton Protocol）的程序让糖尿病研究人员兴奋不已。它证明细胞可以被替换，疾病可以被逆转。

△去年，美国FDA批准了一种来自器官捐献者的胰岛细胞疗法

但很快，这种疗法的缺陷就显现出来了，大多数患者需要重复移植，并在后期需要胰岛素辅助治疗，服用免疫抑制的药物也存在副作用

更关键的是，胰岛的供应量非常有限。所以尽管此后，有超1000例案例表明移植胰岛有效，该类疗法依旧难成主流。

为了解决供体稀缺问题，命运的齿轮终于碾到了干细胞。

干细胞有分化为各类细胞、组合和器官的潜力，从大脑到肌肉，再到胰腺中产生胰岛素的胰岛细胞。与来源稀缺的人类胰岛不同，理论上，科学家可以根据需要创建任意数量的产品，并且把控质量和治疗的一致性。

意识到这一点的科学家向干细胞蜂拥而至，其中的先锋者——道格拉斯·梅尔顿（Douglas Melton），原本是哈佛大学一名专注于青蛙的生物学家。1991年，他尚在襁褓的儿子确诊了1型糖尿病后，他决定转攻糖尿病。

△梅尔顿（左二）一家四口，不幸曾两次降临这个幸福的家庭，继儿子确诊1型糖尿病后，女儿也被确诊

梅尔顿开始研究胰岛细胞的发育轨迹，并希望基于“万能”的干细胞去复刻这一过程。但科学从无坦途，很快他就发现了一个严酷的科学现实：干细胞的确能变成任何种类的细胞，但前提是它必须被正确的步骤诱导。为此，他的实验室在设计步骤、成分和时间上兢兢业业地探索了20年，并最终形成了一个需要数周的“六步教育过程”。

这里要提到一个人——菲利希亚·帕格利卡（Felicia Pagliuca），她本来在剑桥大学从事癌症生物学的工作，却在一次研讨会上被梅尔顿的想法惊艳：“你可以将细胞本身用作生命的组成部分——作为一种药物，而不是试图杀死细胞来治愈疾病。”在这之后，帕格利卡加入了梅尔顿的团队。

在2014年的某个夜晚，为了测试实验室里培养的细胞，帕格利卡将染料放入干细胞生长的液体里。如果细胞产生胰岛素，液体会变成蓝色。帕格利卡说道：“我们并没有很乐观。”

但神奇的事就在这一夜发生了。她看到了一种微弱的蓝色闪过，并且越变越深。所有人为此欣喜若狂——他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配方。

△由干细胞生成的胰岛细胞，图片来源：Melton Lab官网

后面的事情变得顺利起来，梅尔顿在2014年成立了Semma Therapeutics，该公司后来被Vertex Pharmaceuticals以近10亿美元的价格收购。他们研发的干细胞疗法后被命名为VX-880，在迈过动物实验后，也终于跨入下一阶段。

2021年，首位病人在接受VX-880干细胞疗法治疗后的第90天，降低了90%的胰岛素用量，并在270天实现了胰岛素独立。

2023年，更多受试者数据开始公布，6名Ⅰ型糖尿病患者在接受Vertex候选药物治疗后减少或消除胰岛素使用。按时间来看，史密斯应该是其中一员。

许多专家认为：干细胞衍生胰岛细胞疗法是糖尿病治疗领域迈出的关键一步。

但它现在还不算完美，据采访显示，史密斯每天还要服用三次药丸来阻断她的免疫系统破坏外来细胞，不过对她而言，与过山车般的血糖和健康风险相比，这是可控的。

△像史密斯这样的患者必须服用免疫抑制药物，以防止他们的身体排斥产生胰岛素的移植细胞。（詹妮弗·罗伯茨 （Jennifer Roberts） 为《华盛顿邮报》拍摄）

而为了让患者（包括幼儿）更安全、更容易获得这种治疗，下一步，科学家将寻找保护细胞免受免疫系统侵害的方法。

“免疫排斥和免疫抑制是1980年代的问题，也是如今的问题。”华盛顿大学（University of Washington）的内分泌学家伊尔·赫希（Irl Hirsch）说道。

面对困难，科学家也在积极克服，据称Vertex正在测试一种将细胞封装在生物工程设备中的方法。该公司还尝试用基因编辑技术将细胞变得“低免疫”，即免疫系统不可见。

其他研究人员则是从患者身上创造干细胞，并诱使这些干细胞成为胰岛细胞——免疫系统不会将这些细胞视为“外来者”。

胰岛素注射器让史密斯活了下来，但她非常庆幸现在能将它放到橱柜里去，不再需要围绕自己的疾病来规划自己的生活。

“我祈祷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，”史密斯说。“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。”